[郑文光_杨鹏] 命运夜总会

命运夜总会
1993 第7期 - 科幻名著欣赏
郑文光 杨鹏

一、H港之旅

南国的春雨,无声无息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飘下来,整个H港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中。从半山区华贵的花园住宅的落地窗望出去,城市仿佛是一幅风格凝重的油画。

从大陆到H港探亲的耿定源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迷蒙的小雨,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三五牌”香烟。他今年四十二岁,由于长年累月生活在北国,他的脸孔、显得粗犷而沉静,但是举止神情却颇有点青年气息。宽阔的高高的额角,两簇几乎接在一起的浓眉,一张刚毅的弧形的大嘴,再加上方方正正的下颌,这使他在H港人当中十分突出。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他是个法医,在大陆时,他不但要不断跟人身上的疾病伤痛打交道,而且还得跟社会的恶疾打交道。他手上的手术刀解剖的并不只是人体,而且还得解剖那远比人体复杂而扑朔迷离的社会本身。来到H港后,成天价忙于走马灯似的应酬,使他感到无限疲惫。

他的妻子,H港富商莫金城的女儿莫凤凰此时正坐在沙发椅上看着一张报纸。她的少女时代是在H港度过的,在大陆上大学时,她认识了耿定源。也许是小伙子那双锐敏的、外科医生的眼睛打动了姑娘的心,也许是姑娘玲珑剔透的心赢得了小伙子的爱,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他们走到了一起。爱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学毕业后,为了建设祖国的北大荒,她毅然放弃了H港的舒适生活,一起在寒冬腊月冷到零下三十度的北国扎下了根。为了他们的婚姻,在那悲惨的十年浩劫中,他们一起被批斗,坐喷气式,被扣上“战略情报特务”的帽子,后来又在风沙茫茫的荒原上,被迫从事惩罚性的“劳动”。然而,他们夫妇的感情却日益加深,心紧紧相联,同甘共苦,熬过漫漫长夜。耿定源始终不渝地认为,使他们结合的并不是不可捉摸的命运,而是人海茫茫中两个意气相投灵魂的相逢。

大陆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后,在莫金城的一封接一封信和电报的催促下,他们夫妇俩带着不到六岁的儿子来到H港。

莫凤凰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报纸,又将报纸翻过来看,报上净是一些无聊的凶杀和桃色新闻。忽然,她“啊”地叫一声,脸色苍白,将报纸扔到一边,捂着嘴巴直恶心。

耿定源听见妻子的声音,回过身,拉着妻子的手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莫凤凰摇摇头,指了指地上的报纸。耿定源将报纸拾起,飞快地浏览一下,很快明白了。嗨,又是血淋淋的凶杀新闻。刚来H港时,内容乱七八糟的报纸使他大吃一惊。他怀疑,谁有那么多闲工夫把一份报纸看完?后来他慢慢习惯了,甚至在社会新闻栏中专找一些血淋淋的凶杀案来读,用法医的目光去分析、去判断,有时还能够挑出一些破绽。这使他在远离岗位的悠闲自在的生活中,也感到一丝职业的乐趣。当然,这样的新闻,对于完全是医学外行的莫凤凰,真的是受不了。耿定源于是将妻子轻轻拉入怀中安慰道:“以后不要看这类新闻了……”

耿定源将报纸推到一边,不料眼睛突然一亮,又重新拾起报纸,整个身心被一种职业责任感所激荡。

他喃喃自语道:“哦,又是‘命运夜总会’!”

二、“命运夜总会”奇案

是什么引起耿定源这位法医莫大的兴趣呢?是一则关于两个人斗殴,一个伤重致死的报导,这样的事情在H港社会上层出不穷。不过,这两人互相残杀的手法却格外令人怵目惊心。

一个人挥拳击倒另一个以后,竟然掏出身边的小刀,扑到他身上,剜下他的眼睛;而另一个,虽然被人压在身子下面,却仍然抽出另一只手,把一柄七寸长的匕首,插进对方的小腹,把肚子剖开后,还不顾自己血淋淋的瞎了的眼睛,用手伸进对方的腹腔,把肠胃全掏了出来……

如果这件事仅仅是残忍,仅仅是新闻记者的耸人听闻,是绝对引不起他兴趣的。使耿定源觉得事件异常的是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命运夜总会”,它曾连续好几天在报纸上出现,而每次出现都与自杀和凶杀事件有关。

“难道‘命运夜总会’是魔窟?”他自言自语,高度的职业责任感和超人的睿智使他双目变得炯炯有神。莫凤凰痴痴地望着他,她爱上他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对自己职业的执著的迷恋。她认为,这样的人,一定是高度热爱生活的人。

“不是魔窟,是让人销魂的圣地。”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他是莫凤凰的弟弟莫大维。

通过莫大维之口,耿定源才知道命运夜总会最近生意兴隆,总是爆满堂红。

耿定源两道浓眉凑在一起,心想:一个每夜出人命案的是非之地竟然夜夜生意兴隆,真是不可思议。莫非两者之间有某种世人尚不知晓的联系?……

“你又在想什么呢?”妻子在他耳边问,“想去验尸?”

耿定源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十分了解他的莫凤凰看到他眼里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芒,不再吱声了。

三、铁狱行

H港第一监狱医院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记者。男记者戴着金丝眼镜,长着络腮胡子,目光冷峻犀利;女记者穿的是浅蓝色西装,娇小玲珑、文静沉着,大有“斯文澹泊”的风度。他们用英语同住院部主任对话,住院部主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他们带进了病房。

这是一间单间病房,门口加上了锁。打开锁,他们看到一个双目扎着绷带的青年人,靠在床上,双手捧着一个录音机静静听着迪斯科乐曲。

监狱看守搬来两把椅子坐下,住院部主任点点头,就出去了。

青年人听到有人进来,两手乱摸。他就是耿定源在报上看到的那位在“命运夜总会”斗殴杀人、自己双目致盲的凶手骆东英。他轻声问道:

“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迪斯科音乐戛然止住了。

“对不起,”男记者说,“我们是报社的记者。我们知道,回忆一幕悲剧是痛苦的,但是我们仍然不得不提出一些问题。我们要弄清一些事实,你能够帮助我们吗?”

青年人的嘴巴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能回忆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况吗?”女记者问。

他们等了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回答。

“你是哑巴吗?”监视着这场谈话的看守喝道。

男记者摆摆手,制止了这个看守,温和地问道:

“你队识那个人多久了?”

骆东英慢慢地摇摇头,用喑哑的、颤栗的声音回答道:

“我那天晚上才认识他。”

“你怎么认识的?”

“我有一批相机,全自动变焦距的美能达,想脱手,有个朋友把他介绍给我。他叫于大成……”

“买卖谈崩了吗?”

“没有。那天晚上我只是同他联络感情,压根没提到生意这一茬……”

“那怎么又打起来了呢?”

青年人又沉默了。他的脸上肌肉抽搐着,露出真正难过的样子。

“说下去吧!”女记者温柔地说。

“我也不知道……”骆东英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我们本来谈得很投机,有说有笑的……”

“哼,又来这一套!”看守不耐烦地说。看来,后边的话他都听腻了。

“噢,让他自己说下去。”女记者皱着眉头说道。

“谁也不会相信我!”骆东英呜咽着回答,“当时,我听着音乐,那个歌星唱得真好。她使我想到遥远的童年,想到了同妈妈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回忆起好多遗忘的事……”

“可是你还没有说清楚,怎么动起手来?”男记者说。

“我能说清楚就好了!”骆东英痛苦地喊道,“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头突然痛起来,觉得天旋地转,好象四面八方有许多张牙舞爪的魔鬼大声喊着向我扑来。我大叫一声,捂着脑袋跑出夜总会。于大成从后面追上来,要把我拉回去,把我的领带也拉掉了。我当胸就给了他一拳,他低着脑袋朝我冲过来。以后不知怎的,我被他压在身子下面,我死死挣扎,掏出刀子……”

“你有犯罪前科吗?”男记者将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以掩饰内心的同情。

“我?不不不……我一点儿也没有……料到……我会那么残忍。从小,我连一只小猫也……照顾得很周到……”

骆东英脸色苍白,伏在枕上呜咽起来。

监狱院外的天是蓝的,空气是清新的,风携着海洋的潮湿气味迎面扑来。

男记者将金丝眼镜摘下,又将脸上的假胡子拿下来,用手往脸上一抹,仿佛变戏法一样,转眼间他变成一个头发乌黑锃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中年人。

女记者咯咯笑起来,亲热地喊道:“定源。”

“凤凰。”卸了装的男记者将她拢入怀中,依然神情严肃。

这对记者正是耿定源夫妇,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在耿定源的鼓动下,莫凤凰靠她父亲的关系办了两个记者证,亲自调查。

然而,调查结果却没有使案情明朗,反而使案情更加复杂化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突然象个神经病患者冲出夜总会?”耿定源皱着眉头问――好象在问自己,又象是问凤凰,”两个无冤无仇的人,又怎么可能突然反目,相互残杀毫无人性呢?”

“定源,这事我们管不了,”凤凰说,“还是算了吧。”

耿定源却专心致志地思考着,没有回答。突然,他恍然大悟,令人费解地说:

“音乐――女歌手甜蜜的歌声――疯狂――命运夜总会?这些,是否有着神秘的联系?”

四、一探夜总会

汽车一拐过好莱坞路,远远看到“Destiny(命运)”的霓虹灯大字的招牌。

命运夜总会到了,它的门口几乎是静悄悄的,时不时有辆豪华的汽车停一下,下来一两个人,又开走了,里面透出的灯光也不很亮,更听不到酗酒者的狂叫和节奏强烈的乐声,霓虹灯所照亮的大厦的轮廓,象宫殿一样庄严肃穆,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高级文雅的俱乐部。

莫大维先跳下了汽车,为耿定源打开车门,耿定源从车中走出,接近秘密中心了,心里有些激动。耿定源决心插手此案,凤凰一直不同意。下午他们一起去了监狱采访骆东英,没有结果,便一再劝阻他,要他不要多管闲事。定源却是个牛脾气,坚持要去,差点向妻子发火。莫大维想姐夫大老远来到H港,也该见识见识,就为定源买了一张“命运夜总会”的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进了虎穴,真能擒得虎子吗?耿定源忐忑不安地想着,并肩与莫大维走进光电控制的自动开启的大玻璃门。

“命运夜总会”大厅布置得高雅素洁,有两个网球场大的圆形舞池被高高悬起的栀形吊灯淡淡地照亮。拱形屋顶下,十几对艳装的舞伴在柔和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穿着白得刺眼、有两排金纽扣制服的男侍者面带微笑,举止利索地在顾客席间穿行。

耿定源环视四周,发现夜总会生意不错,位子都坐满了。

给耿定源印象最深的是音乐。这儿没有节奏强烈的摇滚乐队,没有带特殊装置的打击乐器发出的怪声。只有一个五人乐队,每个人跟前都摆满几样乐器,经常更换,一具白色的电子钢琴是这支乐队的灵魂。他们用音量不大的、悠扬的乐声给一个女中音歌星伴奏。穿着黑色的纱衣长裙的女歌星打扮并不妖媚,却楚楚动人。她的脸上有一种陶醉在艺术中的迷恋的神情,好象给自己的歌声震惊了。那又带点孩子气的眼睛有时张得很大,声音略略带点嗄声,有无可比拟的魅力。莫大维告诉耿定源,这是H港著名的歌星林伊芙小姐。

耿定源环顾了一下,发现被音乐吸引的人不在少数,不禁心里纳闷:难道歌声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可以象磁石一样将人的心思都吸过去?

他点着了一支皇冠牌香烟以后,认真听起歌来。突然,一种感觉向他袭来,使他困惑不解:这生平头一次光顾的夜总会,这群陌生人中间,一个常昧平生的女郎的声音,竟使他觉得十分熟悉。

但是他很快讪笑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这个把冷冷的春雨关在门外的温暖、舒适的夜总会与生养他的寒风凛冽的北方生活没什么共同之处。这个“命运夜总会”,也许只有“命运”两个字是最近十来年间,耿定源经常咀嚼的词儿,但是,那不过是名字……”

然而,职业的敏感却使耿定源的心一动,侧转脸问身边的大维:“林小姐是新来的?”

莫大维伸过头,对姐夫说:“‘命运夜总会’开业不到两个月。这位林小姐……听说是从内地来的。”

“唔。”耿定源随口应道,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歌星身上,凝视着她。他发现这女歌星一点儿也不象风尘中的人物,倒象是个女学生。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掌声不止。林伊芙礼貌地向大家点头,这回,她不要乐队伴奏,单挑了一个电子钢琴。

这支歌,一出口就不平凡。歌曲的字里行间,有一股金戈铁马,硝烟弥漫的味道;但是,与之相对应的曲调,旋律却是抒情的,充满梦幻色彩。

耿定源用心地听着,竭力要在这软性的夜总会歌曲中辨认出歌词所含的不同凡响的金石之声。他又感觉到这里头有他所熟悉的,熟悉得叫他想起来就揪心地疼痛的东西。

歌声是低回的,电子钢琴也是轻轻地、时断时续地奏鸣,耿定源此时的感觉,犹如几十只大口径高音喇叭,以雷霆万钧的力量,震动着他的耳膜,他不由得掩上耳朵。但是,透过手指缝钻进去的分贝仍然震撼着他,与此同时,他的整个心脏,仿佛正有一只大手在搓揉。他闭上眼睛,踏着梦之途,一下子又回到了那痛苦和屈辱的年代……

五、迷梦

又是北大荒,又是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

刀子一样锋利的北风在地窨外呼呼地刮着,积雪融化得很慢,雪层上的冰甲在马蹄和大头皮靴的重压下响着,碎裂了,冒出轻淡的白烟。

耿定源靠在地窨子的床板上,思念着还没过完蜜月就因为“史无前例”的劫难开始被迫分手的妻子。莫凤凰身子骨儿单薄,象一株南方的小草,她怎能抗得住这北国的严峻的气候?

北方的地窨子颇具特色:深深地向地下挖,挖到多半人高,就从北向南,斜斜地支起顶棚,苫上油毡,铺上苇子,再用泥巴糊个严实。无论是“专政队”还是“牛鬼队”,都住在这样的地窨子里。耿定源白天被“专政队员”折磨得浑身疼痛,静夜里,仍然睡不着觉。

这时,半里开外另一座地窨里喝酒喧闹的声音停止了,传来飘飘扬扬、如泣如诉的歌声。耿定源侧耳细听,知道那是旧社会煤窑附近有些妞儿常唱的歌。

耿定源很久没听到这歌声了,他有些纳闷:什么人还唱那些“四旧”的歌?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小老头儿,叫龚惠泉的,原来是市委副书记,也侧耳听着。末了,咳嗽两声,仿佛自言自语:“‘黑衣秀士’驾到啦,唱唱他谱的曲子,喝喝接风酒……”

“黑衣秀士?”耿定源问,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你不认识?”老头儿深隐的眼珠子在黑夜里象两点萤火,“文工团的作曲家,当朝的革委会副主任……”

“他叫什么名字?”耿定源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知道。据说是个《水浒》迷,梁山泊上有个白衣秀士王伦,他却穿黑衣……”

耿定源第二天就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黑衣秀士”。一大早,“专政队长”就领了个白白净净戴副金丝眼镜的人进来了。“专政队长”一掀门帘,就吆喝道:

“起来,起来!这是你们当官做老爷的时代吗?”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挺有派头地伸出手来制止了他。耿定源定睛一看,啊,这不是他的小学同学徐国牲吗?多年不见了。“文化大革命”刚起,徐国牲着实出了好一阵风头。有一个时候满街都是他的大字报,说他是什么“铁杆老保”;转眼间他忽然又“反戈一击”,成了“大联合”的第几把手――那些年头,政治风云变幻无常,耿定源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敢情他最后还是捞了一把交椅?如今狭路相逢,在这茫茫的北大荒荒原上……

一眼瞥见耿定源,徐国牲也楞了楞。但是他只是左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立刻绽开笑脸,走了过去。

“老耿!”他亲热地说,一点儿不象对待自己的“阶级敌人”,倒象是故友重逢,“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啊,还适应吗?身体……”

耿定源有些难堪,他觉察到同室的难友们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徐国牲捉住他的手摇了一摇,又亲热地把他的肩膀一拍。

“唔,身子骨儿还是那么结实。坐办公室坐惯了,劳动劳动,舒展舒展筋骨也好嘛!”

微笑就象凝固在徐国牲的脸上。他不象那些“专政队员”,一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打手。他样子斯斯文文,神态潇洒,有点儿外交官的风度。但是不知怎样,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只猫,一只毛色光滑、举止敏捷的猫,伸出爪儿逗弄半死不活的耗子。强大的野心有时也能够产生智慧,邪恶的智慧。几年的政治风浪,把这个成天在五线谱上画蝌蚪的人培养成一个机智灵活、工于心计、善于权术的政客。

这时候,全体“牛鬼”们,都被“专政队长”赶到外面集合了。耿定源也要出去,但是徐国牲拉住他的手,连声说:

“不忙,不忙,开一个小会。”

耿定源又坐下了,同徐国牲谈话,他才感受到了徐国牲的厉害与阴险。这个“黑衣秀士”讲话一点不用时下流行的术语:专政啦,造反啦,砸烂啦。不,他有自己的一套。他并不象别的一朝发迹的新贵们用报纸上的语言斥责阶下囚,而是象一个哲学家一样侃侃而谈。他有一句话使耿定源思索了很久:

“我也蹲过‘牛棚’的!这有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要经受得起命运的考验……”

耿定源当然不相信什么“命运”,但是,细想之后,又感到这里有许多教人心头发怵的东西。他并不能完全把握住徐国牲思想的脉络,但是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乱世真正的弄潮儿……

他们在“马架”开会。所谓“马架”,是一个两面搭成人字形的棚,四下漏风,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那儿,跟坐在露天地里没有两样。

耿定源由“专政队长”指定位置坐下,抬起头,正好与莫凤凰惶惑的目光相遇。他们两三个月没见面了,莫凤凰变得瘦骨嶙峋、一脸蜡黄。四目相视,耿定源不由一阵心酸,好长时间不能集中思想,语录本也翻错了。要不是“专政队长”看在徐国牲同他亲热的份上,早把他揪出来了。

徐国牲喋喋不休地训起话来,讲着讲着就忽然笑起来:

“还是大家敞开思想谈谈吧!要讲真实思想,难道我们不能以诚相见吗?其实,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要是我,也豁出去什么都不怕了,人的命运是十分奇怪的……”

“又是‘命运’!”耿定源心想,“什么‘命运’,还不是他个人的命运。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人民的命运,他是怎么考虑的?”

然而,毕竟徐国牲的命运哲学,在当时还是不多见的。

“喂,你来谈谈。”徐国牲对耿定源身旁的龚惠泉说。龚惠泉缓慢地答道:

“我……我的思想都交代完了。”

“现在不是要你交代什么。”徐国牲几乎是和颜悦色地说,“说心里话,唔,心里话。”

耿定源看着这副光闪闪的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不知怎样,总感觉到象一对绿幽幽的猫眼。

然而,龚惠泉却不吱声了。

徐国牲用手支着下巴,似乎在沉思。“马架”里面十分静,所有人的目光却盯着这张白白净净的脸和金丝眼镜,但是耿定源却忽然发觉马架外边传来响动,一个整整齐齐穿水獭领皮大衣的人,推了一个安上小轱辘的大铁皮箱进来。这个人,耿定源认识,他是市公安局的技术科科长劳永贵。

“不好!”他心中自忖道,“这个人来干什么?要用什么新技术来逼供吗?”

徐国牲回头望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又自顾自说下去:“现在,你们该明白摆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又是“命运”!这个姓徐的怎么啦?耿定源心想。猛然间,他只听见龚惠泉大喊一声,双手抱着头从小马扎上蹦起来。虽然是大冷的天,只见这个老头儿花白头发覆盖的脸上,全是黄豆大的汗水,仿佛他在受拶指或者夹棍那样的重刑。他的脸变得煞白煞白,两片紫色的嘴唇被他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

徐国牲摆摆手,冷笑着说:“看见了吧!罪大恶极的龚惠泉正在受到内心的谴责。我们不用刑罚,也不打骂,他自己就会良心发现的……”

那个干瘦的老头没有张嘴,两眼僵直地瞪着徐国牲,仿佛一个活死人。突然,他霍地蹦起来,突向马架口,几个膀大腰圆的“专政队员”象抓小鸡一样把他捉住。

“不――”龚老头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刹那间,他化作一具可怕的僵尸……

“哇――”耿定源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被莫大维拦腰紧紧抱着。“Desting”(命运)的霓虹灯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到大街上了。

“我怎么啦?”他惊讶地问,发现自己象树叶一样簌簌发抖。

“姐夫,你好吓人!”大维说,“喝着酒,你猛地把酒杯一扔,拔腿就往外跑!我好容易才追上你。好险啊,你跑到了马路中间,有一辆大卡车正好在你面前刹住了……”

六、风波又起

发生这件事后,大维为没照顾好姐夫深感不安,凤凰也因此多了一份心。为了使定源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他们姐弟俩可真绞尽了脑汁:带上孩子陪定源去逛宋城,逛海洋公园,逛超级市场,参观一些医院的外科手术室……但是,耿定源似乎对这一切都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他所念念不忘的是做一名侦探,侦破命运夜总会的秘密。

耿定源一个人时,总是努力回忆那天晚上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错,楚楚动人的歌星那如泣如诉的歌喉,还有……还有什么呢?他为什么突然从夜总会向外跑,他神经失常了吗?

然而,他似乎很难捋清思维的线索。他是个坚强的人。当法医,成天接触的都是骇人的尸体,没有一副十分健康的神经系统是不行的。再说他一向是一个头脑清醒、善于思考和分析问题的人,即使在备受折磨的“牛棚”里,他也很少丧失过理智。

但是那晚,他却象个精神病患者一样从那个“命运夜总会”里逃出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耿定源坐在沙发上,特意留心与“命运夜总会”有关的新闻,一条标题很大的社会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自杀还是车祸

新闻不长,他很快就念完了。新闻说有个小青年在“命运夜总会”里喝酒、跳舞,玩得正高兴,突然,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拔腿往外跑。穿过十字路口时,他一头扑到一辆“雪铁龙”的车轮底下,送到医院时,已经断了气。据警方调查,当时那青年没喝醉酒,也没有任何自杀动机,他是自己扑到车轮下面的……

看到这,耿定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脸色铁青,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小心碰倒一杯咖啡,流了一桌。

这个青年和他是多么的相象,也是好端端地坐在“命运夜总会”里,忽然变得神经失常一般莫名其妙往外跑,毫无原因地扑倒在车轮底下自杀……

那天,要不是大维抱住了他,他肯定已葬身车轮了。看来,他、骆东英、报上的自杀青年发生的事件都不是偶然的,与“命运夜总会”有必然的联系,可是,究竟因为什么?

强大的责任心和一时不得解的焦躁感折磨着他,坐在他身边的大维见状劝慰道:

“我们H港人,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谁也不想过问。姐夫,你还是入乡随俗吧……”

“谁说与我无关?”耿定源瞪圆双眼吼了起来,“我是一名法医,我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火热的、男子汉的责任心!”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耿定源了。莫凤凰决心不再劝阻丈夫,她知道那是徒劳无用的,而且定源只要插了手,一定能将案子办个水落石出。再说,她也不是个“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女人,她胸腔里,也跳着一颗充满正义和博爱的心。于是,她决心和丈夫一起,共同查明事实真相。

“还记得龚惠泉吗?”耿定源问。

“记得。”凤凰说。回忆往事是痛苦的,那仿佛是一场噩梦,常常缠住活人的灵魂。她接着说:“可这与‘命运夜总会’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定源猛吸了口烟,“那天晚上我迷糊时,就想到了他,总觉得有些关系。”

耿定源陷入沉思:龚惠泉曾经当过十二年的地下党交通员,曾经在硝烟弥漫的环境里身经百战,迎着子弹的呼啸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可是,就是在北大荒那阴冷的土地上,在徐国牲审问他的那天夜里悄悄地在厕所上了吊。

是什么摧毁了这位强者的意志?当然不可能是徐国牲的花言巧语,也不会是“专政队员”的皮鞭,那又会是什么呢?耿定源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记得那台仪器吗?”凤凰被定源一点拨,突然悟出了什么。

“仪器?”耿定源猛地一惊,是啊,仪器。

“就是劳永贵推进来的那台仪器,”凤凰坚定地说,“它一定能够发生一种什么东西使人精神失常。我想老龚自杀的原因也就在这里。”

耿定源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不错,这仪器是劳永贵操纵的,这是一个精通刑事侦察和破案技术的专家。耿定源平反后,本想问问他,可是劳永贵已经在一次混乱的械斗中被枪打死了。

“你的意思是说‘命运夜总会’也有一架这样的仪器……”耿定源心头又是一惊。他不能不佩服妻子的敏锐。但是一转念,疑窦又生:“就算是这样吧,为什么单单我出了事……”

莫凤凰的信念坚不可摧:

“上回不是单单龚惠泉老头出了事吗?”

真犹如电光石火,将问题的迷雾驱散,将解决问题的道路照得一清二楚。

“可是,一个是北大荒,一个是H港,风马牛不相及。它们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这个问题使耿定源夫妇感到疑惑不解。

这时,莫大维拿着一堆报纸走进来,在他们对面坐下。

“大维,你知道‘命运夜总会’老板叫什么名字?”

“韦亚伦。”

“你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大维的眼睛眨了眨,“他是个白面书生,戴副金丝眼镜,爱穿黑衣服,年纪大约四十出头……哦,对了,说话是东北口音。”

爱穿黑衣的白面书生?难道是徐国牲?耿定源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他拿起电话,打了个长途给省公安局的李龙翔。李龙翔是耿定源的老朋友,他很熟悉徐国牲这个人。耿定源问他徐国牲情况,他便告诉定源,徐国牲一年半以前就申请去加拿大探亲了,去后一直没有回国。

“我现在百分之九十九肯定,韦亚伦就是徐国牲。”耿定源说,他决心去会一会韦亚伦。

“呀――”正在看报的莫大维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原来,报上说“命运夜总会”门前又发生了三起案件,其中有一个从高架桥上摔了下去,左腿骨折加上脑震荡。

七、再访夜总会

耿定源夫妇在莫大维的陪同下,再一次光临了夜总会。一切都跟上次一样:乐队、灯光、白制服的侍者、沉迷在林小姐美妙歌声里的听众……不过在大厅的四周,好象多了几个穿礼服的彪形大汉。

耿定源环顾四周,他想弄清仪器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他已经毫不怀疑仪器正在大厅的某个角落偷偷地释放着一种破坏某些人脑神经平衡的力量。可是,作案者的动机又是什么?是心理变态吗?

他窥视着。时光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看不出什么迹象,这儿依然是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

突然,莫凤凰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摇晃一下,就靠在耿定源身上。

定源和大维同时跳了起来。定源托着凤凰的头,俯下身子低低叫唤:“凤凰,凤凰,你怎么啦?”

莫凤凰微微睁开眼,低声呻吟着:“头痛,裂开似的痛,我要……回……家!”

邻座发出尖锐的啸叫。一个艳装的女人霍地站起,见着人就打耳光,被人用手按住,便象骂街的泼妇一样与她身份极不相称地撒起野来,尖声嚎叫。

“我们走吧,姐夫!”大维附在定源耳边说。

定源低下头看看,妻子正在他臂弯里痉挛,满脸恐怖的神色,一双失神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林小姐一挥手,止住歌声,大声喊道:

“停下,所有的演奏都停下!”

乐队演奏戛然而止,跳舞的人都站定了。

凤凰长舒一口气,不再痉挛,轻松了许多。那个还在尖叫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严重失态,羞愧地捂着脸大哭起来。

林小姐从乐坛上走下,在女人面前停住,小声责备道:

“姑妈,你怎么也来了……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林小姐又一挥手,两个白衣侍者走上前,将女人扶出大厅。林小姐正要离去,耿定源一步跨到她面前,目光炯炯地说:“徐国牲该出场了吧?”

林小姐抬起睫毛很长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说道:

“我不认识什么徐国牲。你是谁?”

耿定源平静地说:

“那么,烦你向韦经理通报一声:耿定源求见!”

“耿定源”这个名字对于林小姐决不陌生,她脸抖了一下,又冷冷地说:

“韦经理是我的先生,你有什么事跟我直接说。”

耿定源踌躇了一下,双方出现暂时的僵持状态。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耿定源的肩膀,耿定源冷静地缓缓回过头。

正是徐国牲。十年不见,他变成了一个白白净净、戴金丝眼镜、风度不减当年却富态得多的中年绅士。

八、真相大白

徐国牲拦着耿定源悄悄走出大厅,来到另一间灯火通明、安静舒适的会客厅里,凤凰和大维也尾随进去。

“啊,耿兄!”一进会客厅,徐国牲马上亲热地喊道,“想不到在异乡,我们又重逢了。”

四双眼睛互相打量着。徐国牲泰然自若,耿定源的眼神充满警惕的沉默,莫凤凰的眼睛透着惊愕和不安,大维礼貌地笑着,眼神疑惑。他们沉默了几秒钟。

“我要向你们道歉,”徐国牲――韦亚伦从自己西装里掏出一盒健牌过滤嘴香烟,点着了,喷一口烟,说,“为了在‘命运夜总会’里贤伉俪两次受惊,也为了十年前在北大荒――我知道,你们对当年的事情早已谅解了,但是我自己仍然终生引以为鉴――耿兄,清接受我的歉意!”

他立起身,深深地鞠一躬。

这位“黑衣秀士”还真有他的那一套!他能言善辩,而且彬彬有礼。耿定源和莫凤凰相互看了一眼,耿定源开口说:

“坐下说吧!徐……先生,你把仪器放在哪里了?”

“仪器?”徐国牲愣怔了一下,马上又笑起来,“开什么玩笑!”

‘就是那天劳永贵推进来把龚惠泉整得神经失常的机器。”耿定源一针见血地说。

女仆送上茶来。这一段时间内,客厅里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唉――”徐国牲见事情再也无法回避,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容小弟将事情细说一遍。那是一架能发出超声的仪器,是劳永贵的发明,名叫SS――万能超声仪。每个人的脑电波频率是不同的,如果仪器发出的超声,频率跟人的脑生物电流的频率成一个函数关系,那么就可能引起类似的共振作用,加大了人的脑生物电流,对人的脑神经产生刺激……”

“这就会摧毁一个人的神经。”耿定源按捺住内心的怒火。

空气中充满着火药味。

“没那么严重。”徐国牲泰然自若地说。

“可是龚惠泉……”耿定源问。

“我并没有存心害他,”徐国牲看出耿定源的心思,接着说,“这台仪器的缺点是可以发出各种频率、各种分贝的超声,但是它无法测定那个人的脑生物电流的频率。因此,它的作用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当时开动机器时,只是随便选择了一个频率,恰好作用于龚惠泉的生物电流。首先谁倒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徐国牲见耿定源仍然半信半疑,便说:

“刚才启动仪器时,恰好碰上了伊芙姑妈的脑电流――我心眼再坏,也不至于害到自己妻子的姑妈头上吧?”

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这种超声对脑神经的作用,有时可以象致幻剂一样给人一种很好的生物性刺激,比鸦片和大麻都强。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招徕顾客,我把它装在电子琴里,演奏时,超声就发出了……”

“你难道对于在‘夜总会’门前发生的血案一无所知吗?你明明知道它的副作用,为什么不阻止它?”连莫大维都控制不住自己了,激动地站起身质问。

“知道,为了这,我不得不雇了几个彪形大汉当私家保镖,严加防范。但是,失误却在所难免……”徐国牲也不无遗憾地说。

“这未免太不人道了。”耿定源想到了那个被挖心的惨死者,想起那个骨折脑震荡的人,想起那位车祸受害的青年……不禁胆寒,喃喃自语。

“人道?哈哈哈!”徐国牲大笑道,“在这个追求刺激的世界里,‘命运夜总会’是一个使人快乐、使人陶醉的地方。只要能挣钱,只要不与法律抵触,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九、玩火自焚

“老徐出事了!”

过了五天,徐国牲的夫人林伊芙仓惶失措地找到耿定源,倒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喘气,脸色煞白,泪流满面地说。

“他进了精神病院……”女歌星惊惶失措,泣不成声。

“镇定些,徐太太。”耿定源为她倒了杯水,林伊芙一边抽泣,一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给耿定源。

原来,徐国牲虽然在仕途、钱道上一直春风得意,仿佛是一个稳稳抓住“命运”缰绳的强者,他给“夜总会”取名叫“命运”,正是为了标榜这一点。可是,他的内心却极度空虚,觉得人生虚无,便常常开动万能超声仪,用它刺激自己。他不断地加大分贝量,脆弱的神经终于在大分贝的超声刺激下全面崩溃,精神失常。

外表的刚强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脆弱。

以为抓住命运的人总是被命运击败。

上帝的名言:动刀者必死于刀下。

尾声

H港的最后一个黎明,船的汽笛声划破晨曦。海面上停泊着几艘轮船,全都象玩具似的摆在那儿,而过海的轮渡,却慢腾腾、慢腾腾,好象永远也达不到对岸一样……

耿定源望着向后退去的豪华的、仿佛一幅油画一般的H港,感觉到一个重担正在从肩上卸下。他又要回到空气清新的北方了。

“妈妈,我们要回家了是不是?”儿子拉着莫凤凰的衣角说。

“要回家了。”莫凤凰欢快地说。她将儿子轻轻抱起,忍不住低下头吻了他一下。

图:张婉玲